父親是個農民,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,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。“手中有糧,心里不慌”,是父親的口頭禪。 那時是大集體,憑工分吃飯。家里勞力多,掙工分多,分得糧食就多。家里勞力少,掙工分少,分得糧食就少。我家六口人,父親是全勞力,每天掙十分,母親及三個姐姐,和男勞力一樣干活,甚至比男勞力干得還多,每天只能掙七分。到頭來,往往還沒到夏季分麥子、秋季分玉米和黃豆的時候,家里就已經揭不開鍋了?粗I得直哭的兒女,父親胳膊下夾著布袋,東奔西走,到親戚家借糧,日子過得緊緊巴巴。 有天,父親放;貋韺δ赣H說:“南坡溝邊有片荒山,可以開墾成地。” 母親苦笑道:“那片荒山土薄,酸棗刺、料姜石多,開墾起來不容易。” 父親脾氣倔,看準了的事就要做。父親早出晚歸,背著镢頭,挑著籮筐,上山開荒,臉曬黑了,人也明顯消瘦。 一個周末的午后,母親站在村口不時地往南山張望,左等右等不見父親回來。“虎子,把剛蒸的紅薯,給你爹送去。”聽了母親的話,我用小手巾包了兩個熱氣騰騰的紅薯,沿著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,氣喘吁吁往山上走。翻過一條溝,拐過一道洼,我看到父親正揮舞著镢頭,開墾荒地。 “爹——”我喊了一聲,加快腳步。 父親上身光著膀子,脊背早被太陽曬得黝黑,穿背心的印痕與周圍的皮膚,形成明顯反差。下身穿的褲子,補丁挨補丁,特別是屁股上那塊大黃補丁,與灰黑補丁顏色不搭,顯得格外刺眼。 聽到我的叫聲,父親轉過身,呵呵地笑著,額頭上的皺紋舒展開來。“虎子,你也吃吧。”父親一屁股坐在镢頭把上,接過紅薯,讓我吃。我搖了搖頭,對父親說:“我吃過了,你吃吧。”其實,我也沒吃,看著父親辛勞的樣子,想讓他多吃點,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。 父親真的餓了,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兩個紅薯。歇了一會兒,父親從衣兜里掏出旱煙袋,將煙鍋伸進煙布袋,裝好煙絲,抽出來端詳片刻,“刺啦——”一聲,用布滿老繭的手劃著火柴,點燃,吧嗒吧嗒地吸起來。父親抽完煙,將煙鍋頭在鞋底磕幾下,掛在樹杈上,繼續刨地。 看到父親忙碌,我也提著籮筐,撿起父親刨出的料姜石,一筐一筐倒在地邊的雜草叢中?吹礁赣H光著腳丫,我也脫掉鞋子,來回穿梭在松軟的土地上。接著,我把父親刨掉的酸棗樹,一棵一棵拉出地,正要往山溝下扔時,父親說:“別扔,種好莊稼后,把酸棗樹圍在地邊四周,可以阻擋牛羊進地踩壞莊稼。” 大約兩個月光景,父親開墾出半畝坡地。父親把這塊地種了玉米,還套種了黃豆,有空就背著鋤頭往地里去,除草,施肥?粗G油油的莊稼,父親兩眼放光,一向不愛說話的他突然哼起歌來。到了秋天,山上的莊稼豐收了,我們全家人挑著籮筐上山收玉米,悄悄擔回家,倒在樓上晾干。晚上剝玉米籽,是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光。第一年,那半畝地就收了兩大缸玉米、一大缸黃豆,比集體分的糧食還多兩倍。 父親雙手掬起玉米籽,激動地說:“咱家還沒見過這么多糧食。手中有糧,心里不慌。” 父親把借親戚家的糧食,一個一個還清了。沒有外賬,心里舒坦,日子順暢,父親整天農活不離手,曲子不離口。 我家住在洛河沿岸,是個有山有水交通便利的地方。大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,不少媒人上門提親,條件都好,可父親不同意,偏偏把大姐嫁到深山溝里。我問原因,父親說:“把你姐嫁到深山溝,看著交通不便,可那里山高地陰,一年四季旱澇保收,不缺糧食吃。住到有糧食吃的地方,就是好地方。手中有糧,心里不慌。” 有了山上這塊地,夏天收麥子,秋天收玉米,我家再也沒有為缺糧食而發愁過。 后來,二姐三姐相繼出嫁。大學畢業后,我在城里參加了工作,買了房子買了車,逢年過節,總要回家與父母團聚。臨走時,父親讓我捎兩袋面粉回去,我擺手不要,父親說:“這是咱家種的小麥,綠色環保,吃著放心。” “跟我上城里住吧?” “我才不去哩。”父親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,“我離不開農村,離不開山上那塊地,手中有糧,心里不慌。” 轉眼又過了幾年,父親的年紀越來越大,腰彎、背駝、耳聾,不能接打手機,膝關節骨質增生,治療效果不佳,行走十分艱難。二姐住得離父親近,三天兩頭去照顧父親,還給父親買了副拐杖。 深秋的某天,我開車回到農村老家,心想這次一定要把父親接到城里。推開大門,院里空落落的,沒有父親的身影。我心急如焚,忙給二姐三姐打電話,二姐三姐說,父親沒到她們家去。我問左鄰右舍,都說沒見。父親去哪兒了? 突然,我想起山上那塊地,轉身便往山上跑去。 遠遠地,我看到地頭的那棵樹上靠著一副拐杖,拐杖上掛著一只旱煙袋。近了,我看到父親跪在綠油油的玉米地里,雙手握著鋤頭正在除草,只見他不時地挪動著雙膝,臉上,豆大的汗珠正往下淌。 此刻的父親,成了我生命中一尊最偉大的雕塑。 ( 編輯:tln ) |
父親的口頭禪
□王荀
來源: 發布日期:2022-11-09 打印
